2015年1月30日

「高爾夫場」:一個資本主義的飛地

「高爾夫球可謂是球類運動的一朵奇葩,它溫文爾雅、與眾不同。……
它看來來瀟灑倜儻……
它看起來風度翩翩……
它看起來優雅從容……
我欣賞高爾夫的瀟灑和優雅,佩服高爾夫球員意誌的堅強和淡定。」

這段引文出自一個自由撰稿人之手。他在第一次觀看高爾夫賽事之後,便在國內某高爾夫雜誌開了一個名為《高爾夫·文化》的專欄。這些密集堆砌起來的形容詞營造了一種誇張的文化海市蜃樓,「看起來」確實讓人心馳神往。這樣的文章只是龐大的高爾夫文化工業的一個微不足道的產品。年復一年地,難以計數的雜誌、圖書,甚至學術論文,都在為修飾「高爾夫」而不斷動員中國的形容詞語庫。這是一個耗時、耗力、耗財的巨大工程。在讀秀圖書搜索引擎上,可以發現,以高爾夫為主題的書正以每年20-40本的速度被生產出來。這一數字,已經接近了第一大球類運動——足球的圖書生產量。這些書籍的主題涉及高爾夫的起源、規則、技巧、禮儀、文化、設計、維護……等等,它們在介紹高爾夫的時候,都不吝贊美,給它戴上貴族、紳士的光環。

但這個高貴形象的生產並非由幾個媒體文化人獨立完成,在他們背後有來自高爾夫開發商、設備制造商、玩家們,甚至是地方政府的經濟支撐。他們的活動都圍繞著一個巨大的「高爾夫場」,它既包括土地、景觀、高爾夫設施和裝備等物質性元素,也包括附著其上的規則、禮儀、文化等符號性要素。這些要素被不斷動員,卷入到飛速運轉的「高爾夫場」的生產線上。和高爾夫文化工業一樣,高爾夫的經濟項目也在爆發性地增長。根據北京林業大學高爾夫教育與研究中心的統計數據,全國已不下600座高爾夫球場。顯然,市場需求是十分巨大的。高爾夫這種讓人躁狂的魔力,吸引著我們對它一探究竟。

進入高爾夫球場

我們首先要進入物質性的高爾夫球場。這些球場通常坐落於城市郊區的小山坡、樹林、湖畔、海邊和濕地上,其開闊的空間令人印象深刻——一個標準球場占地面積高達900-1500畝;更加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這些空間大約有40%-60%的土地和打球無關!這些區域一般是水域、樹林,有的球場還設計了高草區,也就是不加修剪、讓其自然生長的草場,作為草坪與周圍景觀的過渡地帶。這些空出的場地,並非毫無意義的浪費,相反,它們對於高爾夫球場的設計至關重要,正是它們讓球場自然而然地嵌入周圍的景觀之中,掩蓋了人工建造的痕跡,造成了一種被自然環抱的效果。

但我們千萬不要誤會,以為高爾夫球場不過就是一片自然草場。實際上,在這個開闊的空間內部,有著極為細微的人工規劃和管理。一個標準的18洞的球場,包括18個球道區場地,每個球道區有打球臺、球道、果嶺、球洞、障礙和高草區。球場對土壤、植被要求很高,地勢不能過於平坦,但也不能過於崎嶇,一般而言,球場的高差為10-20m左右,如果設計在丘陵和山坡上,高差一般為20-59m。在球場的所有區域中,最重要的是果嶺的設計和維護。果嶺就是球洞所在的區域,每個果嶺的形狀各異,面積大約為500-1000m2,高度比周圍地勢高30-100cm。果嶺區域的草坪,需要嚴格地養護,它的草比周圍的草要嬌嫩和平滑。除了打球的球場,一個完整的高爾夫球場,還需要設計會館、俱樂部、入場更衣室、休息室、場地管理室、車庫、倉庫、水利設施、垃圾回收處、網球場和泳池等外圍設施。因此,看似「自然」的高爾夫球場,實際上完完全全是一個工業制品。

這個工業制品面向的是特定的消費人群。高爾夫球場一般可分為私人高爾夫俱樂部、會員制的高爾夫俱樂部、半開放式的高爾夫俱樂部、開放式球場和鄉村俱樂部等。中國的高爾夫球場多為會員制和半開放式。也就是說,中國的高爾夫球場是一個高度封閉、排外的空間。任何人想要進入這個球場,做一個從容優雅的人,首先需要到商場上購置一套高爾夫裝備,包括球桿、球鞋、球衫、球褲、護目鏡、望遠鏡等等,一般來說,購買全套裝備往往需要數萬元。但這遠非「入場費」的全部。要進入任何一個高爾夫俱樂部,需要繳納高額的會員費。以北京為例,一般高爾夫俱樂部的會員費都在幾十萬上下,有的甚至超百萬。

這樣的「入場費」,先天規定了什麽收入的人能進入這個場,什麽人被自然地排拒在外。只有付得起「入場費」的人,才能驅車來到這個「自然」的場,感受它的溫爾爾雅;而其他人,則只能在並不寬敞的城市廣場上,跳著並不優雅的廣場舞,因而,也沒有人會為他們寫下《廣場舞·文化》的專欄。不同階級的人,就這樣被分配到了不同的空間之中。

空間與社會階級

正如列斐伏爾所認為的,空間是一個被階級關系所構型的場所。不同的階級在空間中所占據的位置和資源,往往取決於他們在階級層級中的地位。這種不平等不僅體現在住宅和工作場所上,也體現在日常消費和娛樂活動之中。在高檔會所和酒吧中,衣衫襤褸的工人和農民是不受歡迎的人,而政府官員和企業高管也幾乎不會去露天大排檔。下層階級的體育活動場所一般是露天街頭,而中產階級則會出現在體育館和健身房中,至於上層階級,往往會到會員制的休閑會所。

高爾夫俱樂部正是中上層階級的活動空間。它宛如一塊專屬於有錢人的飛地,被強行插入郊區景觀之中。在很多高爾夫俱樂部的介紹材料上,俱樂部的私密性、排他性往往被重點突出。它們意圖營造這樣一種印象:脫離都市中的擁擠、喧嘩的人群,置身於自然、寧靜和自由的環境之中。雖然我們很快會看到:它既不自然——它是人工建造的,也不寧靜——這是一個權力場,更不自由——它是封閉排他的。

同被資本主義所毀滅了的城市與現代生活相比,高爾夫球場顯得像是一個避難的天堂。它在景觀設計上迎合了富人階層的浪漫主義意識形態,一種對原始、和諧的大自然景觀的想象,因此它格外致力於塑造一種虛幻的回歸自然、返璞歸真的氛圍——現在風行的各種生態農場、鄉村別墅也同樣是這種扭曲的生態意識的反映。他們置身其中,仿佛回到了那個被毀滅了的鄉村生活中。但這只是一種意識形態的建構。實際上,高爾夫項目從建設到維護,每一個環節都有現代工業力量的支撐,而且它常常是不環保、甚至反環保的,它的建設需要砍伐和鏟除原有的多樣化的草木,代之以極為單一的草種,而保養草坪所用的殺蟲劑也會對周邊環境造成惡劣的農藥汙染。高爾夫場的一切都是人工的,但它卻在以自然的名義打扮自己。

「高爾夫場」因此被建構成了「市場社會」的完美的反面。被加班折磨的碼農們有多忙碌,被各種繁瑣的管理制度和千篇一律的技術操作所宰制的工人們有多壓抑,高爾夫場上風度翩翩的紳士們就有多閑適和自由。勞動者越是面目猥瑣、精神憔悴,高爾夫玩家們就越是瀟灑倜儻、優雅從容。各種城中村、隔斷出租屋中的空間有多麽逼仄不堪,高爾夫場上的空間就有多開闊遼遠。雖然城市中的大氣滿是灰霾,飲用水富含重金屬,但高爾夫場的陽光依然明媚,水池依然清澈。

高爾夫場與階級再生產

高爾夫場在此可以視為一個社會過濾器,它把一些人攔在場外,把一些人引入場內。資產階級在進入這個場之後,便將高爾夫場變成了一個自我表演的舞臺,把自身與普羅大眾區隔開來。這種區隔不僅是物理空間上的,更是符號性的,也就是說,資產階級完成了這樣一種自我宣稱:「我與你們,不僅不在同一個地方活動,也不與你們玩同一種遊戲,不與你們的社會關系有交集,我的物質空間、文化生活和社會網絡,都要比你們更高貴、更文雅!」

不同的社會階級,有不同的消費趣味和文化實踐。對於體育運動而言,同樣如此。不同社會階級的體育需求有別,不僅是出於經濟、文化和時間成本的考量,更是由於他們在鑒賞力和品位上的差異。這種品位,主要基於不同階層對體育實踐的預期收益上的差異。中下層階級進行體育運動的目標比較單一,不外乎是為了鍛煉身體、休閑娛樂,而對於中上層階級,體育運動的功能更為多樣化,社會交往的功能變得尤為重要。高爾夫不僅因其物質特征,更因其符號性的特征,正好符合了他們的預期。在此,我們就從物質性的高爾夫球場,進入到了符號性的「高爾夫場」。那麽,它是如何運作的呢?

在布迪厄看來,整個社會是按一套符號體系運作的,它具有命名、認知、區隔和定序事物的力量,在其規制下,社會被構造成了一個按等級排列的結構。它產生了一系列二元對立的範疇,比如溫文爾雅與粗俗卑賤、風流倜儻與猥瑣不堪等等。廣場舞的低俗和高爾夫的高貴,就是這個符號體系運作的結果。對高級符號的占有,構成了資產階級的符號資本。它可以把一切不正當、不合法的經濟、文化和社會資本合法化,讓所有人都把他們的階級地位誤認為天然正當的。因此,高爾夫玩家對高爾夫的興趣品位,就不僅僅是階級區隔的表征,而且可以轉化為他們的符號權力,最終合法化他們的階級地位。

要占有符號資本,就必須通過符號勞動而獲得符號權力。高爾夫運動在很大程度上正是這樣一種符號勞動。一個高爾夫初級玩家,要成為一個真正的貴族——這意味著他占有的階級地位是「自然而然」的,就必須讓自己的禮儀舉止、行為儀表,符合紳士的規範。實際上,也正是「高爾夫場」對符號資本的許諾,讓新生的資產階級對這個運動趨之若鶩,他們急於用高爾夫的「高端大氣」,來洗去他們暴發之後仍然揮之不去的粗鄙氣息。

與大多數體育運動不同,高爾夫場上有很多不為人知的禮儀,這些禮儀的養成,難以依賴一本規則手冊,只能靠高級玩家的言傳身教。不僅在球場的每一個區域,打球的每一個環節,都有很多細微的規則,甚至在打球時的姿態、體位和動作,都能判斷出一個玩家的段位和背景。支配高爾夫玩家的,是布迪厄所說的慣習,也就是行動者的性情傾向,它是外部規則在行動者那裏的內化。各種高爾夫禮儀並非是僵硬的外部程序規定,而是玩家主動認同的身體和精神傾向。在球場上,他們通過向別人展示他們身體的活動,將每一個動作建構為具有區隔意義和合法化功能的身體符號。那些掌握符號資本較多的人,也就是那個更貴族、更紳士,品位更出眾,魅力更超群的人,他的身體和精神性情,都將成為模仿的對象,而那些初級玩家,除了主動去融入和學習這套符號規則之外,就沒有別的選擇,他們之前所具有一切符號特征,如果與此相矛盾,都將被俱樂部所排斥和邊緣化。久而久之,每個玩家的穿著、動作和舉止,都會逐漸被規範化,變得如那些高爾夫專欄作家所描寫的一樣風流倜儻、風度翩翩、優雅從容。

正是在這個高爾夫的符號場內,資產階級得以逐漸養成它們的性情氣質,最終完成自身及其社會關系的再生產。當然,這個功能並非是高爾夫場所獨自承擔的——這是不可能的。除了高爾夫,還有保齡球、網球這些體育運動,以及慈善、環保等公益活動,都成為資產階級獲得符號權力的場域。他們一方面著力營造自身的溫文爾雅的形象,一方面又通過公益活動展現企業家的責任感。一切具有區隔功能的體育、公益和消費實踐都被動員起來,讓人們對他們產生有意無意的認同。當我們所有人都開始「欣賞高爾夫的瀟灑和優雅,佩服高爾夫球員意誌的堅強和淡定」的時候,就是資產階級的符號資本的積累完成之時。那時,他們所支配的一切物質資本都會被披上合法性的外衣,變得不容置疑,天然正當。

結語

隨著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一路高歌,資本的力量正從城市向農村迅猛推進。雖然中央一直下發通知停建高爾夫項目,然而,在資本力量和地方政府的聯合助推下,高爾夫項目仍然在神州大地肆無忌憚地全面鋪開。高爾夫項目的野蠻生產,正是資產階級不受制約的權力的一個表征。由此,我們也就不奇怪,何以城市中面向群眾的公共空間越規劃越狹窄,而郊區中面向資產者的休閑項目卻越建越多。那些散落在郊區的「高爾夫場」,是資本主義的一塊塊飛地,它們宛如殖民地一樣,在物質和符號秩序中同時劃定了一個邊界,我們群眾都被隔離在這個「場」之外。

讓我們進入另一個場,這不再是一個帶有殖民地意味的飛地,它就處在城市的小區或公園的廣場上。人們走出封閉、逼仄的屋子,來到這個敞開的空間——雖然遠不如高爾夫場那樣開闊。在天與地之間,他們集體性地舞動著身體,在共同的韻律中表現著自我。他們彼此呼應的舞姿和話語,打破了社會在他們之間造成的一切藩籬。這種群眾體育,雖不優雅,但卻樸實,並且從那裏浮現出了一種曾經讓我們激動人心的共同性。每一個大建高爾夫項目的官員,最好都走入群眾的廣場,隨他們跳一支廣場舞,享受一次這樣的歡樂。如果這些群眾中恰巧有一個人認出了他,我們的公仆很可能將聽到這樣的呵斥:「先生,這才是共和國需要的娛樂!」


作者:夏永紅
來源:《破土》第二期【專題 綠色惡之花: 醉愛中國高爾夫】壓軸之作
作者單位:北京師範大學哲學與社會學學院
歡迎批評指正E-mail:groundbreaking@126.com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